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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我三姑奶奶是在我六歲的時候。

那時候我剛上完學前班,因為暑假裡留在城裡也沒人照看,爸媽就把我送回了農村老家,我就在我大爺家呆著。話說農村真是個好地方,很快我就跟一幫野孩子玩瘋了。有一天黃昏我們在野地裡玩捉迷藏,我先是藏在一顆大柳樹後面,但是一不小心被發現了,那個捉我們的小孩一邊喊著我的名字一邊跑了過來,我一看趕緊往後撤,但是後面是一片紅芋地,根本藏不住人,這時我眼一瞟,突然發現那大柳樹的西邊角上有兩間草房,我趕忙躲了進去,屋裡有個阿姨,一看我進去,就說:“喲,這不是龍成家的小子嗎,這擱哪兒跑的一身汗,趕緊來歇歇。”我也顧不上和她說話,急忙想躲到門後面,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捉我的小孩已經過來了,但是他卻沒有發現我,又喊著我的名字跑到屋後面去了,這麼近都沒有看見我,我得意的哈哈大笑。那阿姨也跟著哈哈笑,笑過了,又給我擦汗,又給我水喝。一邊做著這些事,一邊她就跟我說她是我的三姑奶奶,我那時還小,農村的這些親戚根本也搞不清,反正三嬸子二爺爺的,讓我喊啥我喊啥唄。三姑奶奶似乎特別喜歡我,看著我一直笑,問了好些我家裡的事,我那個年紀,即便是自己家裡估計好些事也說不太清,但彷彿也聊的很愉快,我開始還不住地讓三姑奶奶幫我出去瞧瞧那捉我的小朋友走遠了嗎,後來一聊高興了,也忘了這一碼子事了。一直聊到天都黑了,我才想起來,跑出去一看,那幫野小子們早都沒影了。三姑奶奶說:“這天都黑了,人家估摸早都回家吃飯去了,你就在三姑奶奶這吃唄。”我雖然小,還是城裡養成的規矩,不經大人同意不許在別人家吃飯,就說不行,我得回我大爺家吃飯。三姑奶奶聽我這樣說,就不留我,說送我回去。我問她:“你認得我大爺家嗎?”三姑奶奶笑得哈哈的說:“那原本就是我家,我還能不認識路?”

她果然認識路,很快就把我送到了我大爺家,看著我進了院她就回去了。我大娘一見我,又急又喜的連問我去哪裡了,到處找不到。我年齡小,三姑奶奶這樣的詞說不利索,就說成是去我三姑家玩了。我大娘聽了就笑了:“你爸統共就一個姐姐,你哪裡又來個三姑?”我努力地想跟她說明白,但是怎麼也說不明白。我大娘也沒當回事。

後來我隔三差五地去我三姑奶奶家玩,但是總是把三姑奶奶說成是三姑,我大娘就總也搞不清是誰,就總是當笑話說,說我會變,不知從哪裡變出個三姑來。

再後來就有一天,我和大娘一起正好從三姑奶奶家門口過。我就說:“大娘,你看前面那就是我三姑家。”大娘奇怪問:“哪是你三姑家?”這時我們已經走到我三姑奶奶家門口了,三姑奶奶正在屋裡坐著看一本書,一聽見我說話,就把書放下,看著我笑。我也笑,往屋裡一指,沖我大娘說;“這不是我三姑家嗎,那不是我三姑嗎?”

我大娘聽我這麼說,一下子把我手都捏疼了,就像是被強拉到醫院打針的孩子似的,嚇得聲音都變了,說:“哪是你三姑家……哪有你三姑?”

我很奇怪,大娘難道眼瞎了嗎?很無奈的往前又一指:“這不是嗎?”

我大娘一聽,嚇得都快哭了,照頭就搧我一巴掌,顫著聲音使勁搖晃我說:“快醒醒,這哪是你三姑家,這是你三姑奶奶的墳,看見了嗎,看見了嗎?”

我被打得楞住了,也沒想起來哭。但是經她這麼一打,那屋子確實變成墳的樣子了,不過三姑奶奶還是坐在裡面,還是沖我一直笑著。我還在奇怪,三姑奶奶怎麼坐在個土疙瘩裡,大娘又打了我一巴掌,三姑奶奶就不見了。

第二天,大娘一幫子人就帶了好些個紙箔到三姑奶奶家門口燒,一邊燒一邊磕頭,嘴裡還念念叨叨的。看著大娘一幫子人在那裡撅著屁股,我和三姑奶奶都快笑死了,三姑奶奶問我好玩不,我就使勁點頭。三姑奶奶就笑得拍手。大娘一直訓斥著我,不讓我笑。可是確實很好笑嘛,三姑奶奶又老是把大娘他們的模樣指給我看,我更忍不住了,我身後的一個嬸子就嚇得捂著我的嘴把我拖到了一邊。

後來,大爺大娘就不許我再往三姑奶奶家那邊去了,把各種可怕的事說給我聽,我雖然小,也知道他們說的那些都是嚇唬我的,根本不信,照樣去三姑奶奶家玩,不過就都是瞞著他們去了。

當然,在我那個年紀,更多的還是愛和小朋友們一起玩,去東湖沿子放羊啊,去爬西小山啊。不過,雖然有時候我沒去找三姑奶奶玩,但我卻能感覺三姑奶奶來找我了,我看不見她,但她確實來了,我有感覺。

也許就是為了印證我的感覺吧,有一回在西小山上,我指著趴在我前面的一隻小羊羔對小伙伴們說:“你們信不信,我能讓這小羊羔飛起來。”他們當然不信,都笑我吹牛。我就說:“三姑奶奶,讓這小羊飛起來。”然後我們都盯著小羊羔看,看了許久,小羊羔還是原模原樣地趴在原地,小伙伴都笑得哈哈的,一邊笑一邊齊了聲的學著我的強調說:“三姑奶奶,讓這小羊飛起來。”我被他們笑得惱羞成怒,拿起柳條要抽他們,他們一哄而散,跑到遠處,笑得更歡了。我坐回地上,正懊惱著,就見那隻小羊慢慢地升到了空中……

記憶中,三姑奶奶面對面地來找我只有一次,是在七歲那年暑假。

那時農村還很落後,夏日里不要說空調,連電風扇都沒有。為了涼快,我一般都是和大爺一起睡在院子裡。結果有一天半夜,我起來上廁所,突然牆上黑影一​​閃,嚇了我一跳。原來是一隻野貓竄了過去。接著,我就听見後院的雞扯著嗓子“咯咯”地叫起來。難道是貓和雞打架?我趕緊提了褲子跑去看,就著月光,看得清清楚楚,果然是貓和雞在打架,那野貓咬著雞脖子,那雞拼命登著腿。我一看野貓佔了上風,當然向著我大爺家的雞。立刻上前兩步,撿起一塊大石頭,扔了過去,正扔在那野貓頭上,那野貓放開雞,用爪子捂著頭,回頭看我一眼,吱地一聲跑了。

第二天,我把這事說給大娘聽,大娘到後院一看,果然有一隻雞脖子受了傷,大娘一邊誇我膽大一邊罵那隻野貓。然後,這天晚上,三姑奶奶就來找我了。

那時,我都已經睡著了,三姑奶奶把我拍醒的,我迷迷糊糊睜開眼,剛要喊她,就被她摀住了嘴,指了指我大爺。大爺還在熟睡。三姑奶奶拉著我的手,我們悄悄地溜出院子。

出了門,我還有些沒睡醒,邊走邊問三姑奶奶:“你是帶我去你家嗎?”

“不是,”三姑奶奶說,“我帶你去黃大仙家給人賠禮去,你昨天把人家孩子的頭打破了。”

我說:“沒有啊,我昨天一天都在東湖沿子玩,誰的頭也沒打破啊。”

三姑奶奶說:“你別問了,跟著我走就行了。”

我一聽三姑奶奶這麼說,生怕她生氣了不帶我去玩,也就乖乖地跟著走,不再說話了。

我們一直走到西小山腳下,我累得氣喘吁籲的,正想說走不動了,就見三姑奶奶在一扇老大的門前停了下來。

“這怎麼還有一扇大門啊?”我驚訝死了,這西小山我都玩遍了,可從來沒見過這扇門呀。

三姑奶奶噓了我一聲,囑咐我“一會進去別說話。”然後就敲起了門。

一個煞白臉的瘦高個阿姨來開了門,然後一蹦一跳的在前面帶路,我覺得這阿姨走路的樣子真好玩。

進去後,感覺裡面像是個很大的山洞,洞肚子裡黃黃的,亮堂堂的,有一群人在裡面,其中有一個尖嘴猴腮的褐臉老爺爺坐在中間,身後站著一個包著頭的黃臉哥哥,也是尖嘴猴腮的樣子。然後旁邊圍著四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煞白臉的阿姨。

那褐臉老爺爺見我們進來就指著那黃臉哥哥怒氣沖沖地說:“三姑娘,你瞧瞧你侄孫幹得好事!”

我三姑奶奶笑說:“小孩子家不懂事,我這不是特地帶他來給您老賠罪了嗎,黃爺爺大人大量,哪裡還容不下個小孩子。”說著,又拉過我來說:“快,快給你大仙老爺爺賠罪。”我正不知道該怎麼辦,三姑奶奶又把我拽到身後了,衝那褐臉老頭說:“瞧我還給黃爺爺帶了點東西來,您老就消消氣吧。”說著,不知怎麼的,手裡就變出兩隻雞來,遞了上去。

那褐臉老頭一看見雞臉色好看了一些,沖一個白臉阿姨說:“接過你三姑娘的吧。”又說:“不是我跟個小孩子置氣,你這侄孫也忒淘氣了些……”

三姑奶奶笑說:“說的可是呢,所以還求您老多擔待。”

褐臉老頭說:“我可不是多擔待嘛。”這時,他身後的黃臉哥哥說:“爹,我想吃雞。”

那褐臉老頭就衝那四個白臉阿姨說:“還杵那乾嘛,還不讓你三姑娘坐,給你三姑娘倒茶去!順道把這雞洗洗給少爺吃。”

幾個白臉阿姨應了一聲,一蹦一跳的,一個搬來凳子,另兩個蹦去了後面,估計是一個去洗雞,一個去倒茶。

褐臉老頭就對我三​​姑奶奶說:“我擔待是擔待,這小哥既然來了,也得留下點東西來,不能空走了。”

我三姑奶奶一聽不樂意了,笑說:“小孩子家家的,哪有什麼東西老仙能看上眼的。”

褐臉老頭說:“怎麼沒有,童子血可是好東西啊。”

我三姑奶奶急了,站起來說:“這可不行!”

褐臉老頭也不高興了,說:“怎麼不行,我只接一盞,又不要他的命。”

三姑奶奶說:“一盞也不行。”

他們說話間,我就看見一個煞白臉阿姨端著一盤雞蹦出來了,不過那盤雞可真奇怪,就是水淋淋的一隻死雞擺在盤子裡,連雞毛都沒褪。那黃臉哥哥見了卻很高興,一把把雞接過來,蹲在他爹身後吃了起來,吃得一嘴的雞毛一臉的血。

我正瞧著害怕,往三姑奶奶身後躲,另一個白臉阿姨端著茶也蹦出來了。先捧給三姑奶奶一杯,又蹦到褐臉老頭跟前,雙手捧給老頭一杯,嘴裡說:“老仙喝茶!”

老頭那時正生氣的對我三姑奶奶說:“三姑娘,我可是講了你的面子的,你也得給老仙留個臉!”說著,氣呼呼的一揮手,可能勁使大了些,一下子把那遞茶的白臉阿姨的身子碰散了,就像是倒了一攤子木頭架子,光剩了捧茶杯的兩隻手還有一個頭顱浮在空中,那頭顱仍在說著話:“老仙喝茶,老仙喝茶。”另一個阿姨看見了,趕緊蹦過來把那些骨頭架子重新拾掇起來給她按上。那老仙接過茶來,喝了一口。

我雖然膽大,見了這樣,也覺得害怕,小聲地拽我三姑奶奶說:“咱回家吧,咱回家吧。”正說著,忽然一陣寒風吹進來,吹得我後背一陣發涼,連打了幾個寒顫,屋裡燈就滅了。

等到那四個煞白臉阿姨再把燈點起來,那褐臉老頭已經握著一把劍在手裡了,那黃臉哥哥塞著一嘴的雞毛渾身發抖躲在他後面。三姑奶奶手裡也握著一根銀色的鞭子。他們全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風過去了。三姑奶奶喘了口氣。褐臉老頭說:“這個老屍婆,半夜跑過來幹嘛!”三姑奶奶說:“看來不是上我們這邊來的,過路的。”

那褐臉老頭精疲力盡的樣子,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說:“我也累了,讓他留下盞童子尿,你們走吧。”

三姑奶奶聽了,趕緊讓我往一四方小杯子裡尿了泡尿,就帶我離開了。

外面天還很黑,那門轟隆隆的關上,我再一回頭看,就什麼都沒有了。

不知為什麼,那年夏天昆蟲特別多,開始是蜻蜓多,後來是蝴蝶多,到了八月份,蝗蟲又多了起來。那幾天,東湖沿子上到處都是蝗蟲。村子裡有幾個孩子皮得很,沒事就捉幾個個大的蝗蟲串起來烤著吃。我沒吃,倒不是不敢,總覺得那玩意除了翅膀就是腿,也沒什麼好吃的。但是總得來說,和蜻蜓蝴蝶比起來,我們並不喜歡蝗蟲,所以那一陣子我們這些孩子們都不去東湖沿子玩了,都去西小山玩。可我自從上回夜裡跟三姑奶奶去了趟西小山之後,卻有些糾結,一到了西小山,就想去找那扇洞門,可是又不敢去。心裡有了這個疙瘩後,我就不太愛去西小山玩了。一連好幾天都是去三姑奶奶家纏著讓她給我舞鞭玩。

三姑奶奶說屋裡太小舞不開,去外面她又說怕傷著人。結果只好我自己拿著鞭子甩來甩去,有一次甩到手背上,疼得要死,也就不玩了。不過那鞭子確實好看,亮銀色的,很軟,但是抽到身上很疼。三姑奶奶說這鞭子拿刀都砍不斷,是用一種什麼罕見的蜘蛛絲做的。

後來有一天,我在那棵大柳樹下看在三姑奶奶家找來的書本上的畫頁。後來蝗蟲太多了,老是撞到我臉上,我就拿著書撲打蝗蟲,三姑奶奶站在門口,往天上看了一圈,就招呼我進屋裡,問我:“你晚上困不困?”

我不明白三姑奶奶突然問我這話什麼意思,不敢說困,也不敢說不困,生怕說錯了耽誤了什麼好玩的事。就只拿著眼睛吧嗒吧嗒地看著她。

三姑奶奶就笑了。說:“今天夜里三姑奶奶舞鞭,你要不困就起來看。”

我一聽高興極了,忙問:“在哪舞?在哪舞?”又問:“我在哪看啊?”

三姑奶奶說:“三姑奶奶後半夜才舞呢,你不睏啊?”

我忙點頭:“不困,不困。”

三姑奶奶說:“那你夜裡起來,在家裡的堡樓子上就能看見了。”

我忙問:“你在堡樓子上舞啊?”

三姑奶奶搖頭說:“我在外面舞,你在堡樓子裡看。”

我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她在外面舞我要跑到堡樓子裡去看。但是那會子只顧著高興了,也顧不上問。就興奮地跑回我大爺家等著去了。

正好那天我大爺晚上喝多了酒,睡得早。我眼睜睜地看他睡著了。趕緊往堡樓子裡跑。這座堡樓子在院子東頭,每層只有一間,但是有五層高,就像個塔。後來我聽我爸說,我們家原是財主,清末民國那會子兵荒馬亂的,到處都是土匪,莊屯與莊屯間也經常乾仗,所以就修了這個堡樓,要有土匪打進莊子,抵擋不住時一家人就跑進去避難。所以這堡樓子修得非常堅固,下面兩層都是密封的,從三層往上才每層開了個案桌大小的窗戶。又說這堡樓子原來有六層呢,文革時被扒掉了一層,所以等我看到時,就只有五層了。

後來這堡樓子就沒啥用了,一層被大爺堆了些草料,上面幾層就都是放些用不著的雜物。那天我跑進堡樓子,因為只有一層扯了個電燈,所以我點了個小煤油燈,小心翼翼地捧上了三層。因為三層有個廢舊的木板床,我踩在上面正好能看到窗外,所以我就在三層等著。但是等了許久,三姑奶奶也沒來,後來我困了,歪在床上就睡著了。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下雨了。窗玻璃上劈裡啪啦地響。後來舉著煤油燈一看,不像是雨,像是些小蟲子。這時我才清醒過來,猛然想起三姑奶奶要舞鞭的事,可是三姑奶奶在哪啊,外面漆黑一片,連個月亮都沒有,遠處啥也看不見,近處就都是小蟲子。

難道三姑奶奶舞完走了?我正懊惱自己睡過了頭。突然就隱約聽見有鞭聲,我又細聽一下,又沒有了,但是很快又有了,這迴聲音更大,是在上面!

我趕緊捧著小油燈往四層跑,還在上面。

我又跑到五層,窗外豁然亮堂了起來。原來有月亮啊!月光下,就見窗外的空中三姑奶奶舞著長鞭子正在追趕一架大飛機。那架大飛機繞著圈兒躲著三姑奶奶的鞭子,突然就衝三姑奶奶俯衝下來,三姑奶奶一鞭子抽到它尾翼上,但是自己也被飛機的翅膀搧跌個跟頭。三姑奶奶一往下跌,底下漆黑一片中立刻散開個圈,這時我才看見,下面都是小蟲子啊。怪不得剛才在三層看不見三姑奶奶也看不見月亮,原來全被這些小蟲子擋住了。

那大飛機見三姑奶奶下跌,也壓了下來。三姑奶奶把鞭子舞成一輪銀圈,那飛機又往上飛去,團在一起的小飛蟲被舞開了花,有幾個屍體落在了窗沿子上,我拿油燈一照,這才看清原來這些小蟲子都是蝗蟲。

這時我就听見一陣嗡嗡聲突然傳了過來,往我這邊,越來越近了。但是我舉著油燈,卻只能看見光裡面,外面什麼也看不見。我忙把油燈一撤,外面亮堂了,可是隨即又黑了。我一看,原來是那架大飛機正朝我這邊飛來,舞動著巨大的翅膀,擋住了一半的月亮光。我嚇得後退了一步,緊接著,三姑奶奶的鞭子也到了,就听見一聲脆響,那大飛機貼著堡樓子轉了個彎,向北飛去。

可是……那不是架大飛機啊。就在它轉彎的一瞬間,我看清了,那是一隻巨大的蝗蟲。

我一下子嚇得不敢往外面看,但是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半捂著眼,探著頭又看了起來。我這一看,更害怕了,那隻大蝗蟲已經咬住了三姑奶奶,但是緊跟著三姑奶奶的鞭子也抽上了它的腦門。那隻大蝗蟲一挨鞭子鬆開了三姑奶奶,三姑奶奶順勢翻到了它背上,騎著它,四處抽打下面的小蝗蟲。

那大蝗蟲拼命抖動身子,想把三姑奶奶甩下去,但是三姑奶奶用鞭子繞住了它的脖子,它怎麼甩也甩不下來。不過這樣一來,三姑奶奶也無法抽打小蝗蟲了,小蝗蟲又聚集了起來。

就在小蝗蟲把三姑奶奶圍成一個大黑團的時候,突然一聲悶響,小蝗蟲四散炸開,三姑奶奶一隻手抓著大蝗蟲的鬚子,一隻手把鞭子舞成一片銀光,從黑團子裡衝了出來。

“好哦!”我一激動也忘了害怕,拍手叫了起來。但是三姑奶奶好似也聽不見。於是我又趕緊往上層跑。這上面的六層雖然被拆除了,但是通上去的樓梯還在,我跑到上面,周遭呼呼地刮著風,但是我不管不顧地,站在一堆廢磚頭當中,又蹦又跳地喊:“三姑奶奶,抽死它,抽死它!”

三姑奶奶這回聽見我喊她了,駕駛著大蝗蟲朝我這邊飛了過來。我正拍手激動呢,卻聽見三姑奶奶站在大蝗蟲身上沖我大聲喊著:“快下去,快下去。”

我迷糊了一下,突然就明白,原來不是三姑奶奶駕駛著大蝗蟲飛過來的,而是大蝗蟲自己飛過來的。我嚇得動彈不得,捂著眼睛,聲音都嚇沒了,大蝗蟲一直飛到離我只有一米多遠的地方,才被三姑奶奶的鞭子勒住停了下來。可這時,我從手指縫裡忽然看見,停在我前面的並不是一張蝗蟲臉,而是一張巨大的人臉,一張醜陋的巨大的人臉,青褐色的臉龐,巨大的眼睛,沒有鼻子,下面就是一張血盆大口。

一瞬間,就在那僵持的一秒鐘,那張血盆大口裡突然吐出來一根巨大的綠色的舌頭來,帶著一股子腥臭味,直衝著我的肚子卷過來。我一激靈,嚇得渾身僵硬成了一塊木頭,這時三姑奶奶猛力一勒,把它扯開了。但是它已經舔到我了,一股子冰涼的粘稠感,就像是被甩了一身凍鼻涕,然後就是一陣腥臭味。

我終於大喊了一聲,哭著跑下樓去。剛想去端煤油燈,就在此時聽見“啪”地一聲脆響,接著銀光一閃,我往窗外一看,就見那隻大蝗蟲被三姑奶奶一鞭子劈做了兩半,後半截往西落去,頭部卻往我這邊飛來。

還沒等我摀住雙眼,窗戶就被撞碎了,玻璃散了一地,我被碎玻璃打得一連後退了好幾步,就看見那隻大蝗蟲頭卡在窗戶上,瞪著兩隻眼睛,吐出半截綠舌頭。

我嚇得叫了一聲,也不知這蝗蟲死沒死,一剎那,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抓起一根木條,歪著頭,閉著眼,照著那張醜陋的人臉,拼命抽打起來:“打死你,打死你……”

也不知抽打了多久,我累極了,抬眼一看,那張人臉已被我抽得血肉模糊,就像是一團肉漿糊,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了。

這下死了吧!我扔了木棍,筋疲力盡,大口喘了會氣。剛端過油燈想往下面走,突然一個冰涼的,粘稠的,像凍鼻涕似的東西貼到了我的腳麵上……

我嚇得又尖叫起來,跺著腳驚叫半天,低頭一看,原來是這老妖精的眼珠子被我打了下來,滾到了我的腳麵上。那眼珠子一半綠一半黑,正瞪著我看,就彷佛還沒死,要吃我一樣。

一下子,我剛才抽打大蝗蟲的勇氣全沒了,油燈都被我摔了,我摸著黑拼命往樓下跑,一路尖叫著:“大爺,大娘,三姑奶奶,快來救我——”

第二天,一村子的人都來我大爺家看蝗蟲精,四五個大人合力才把它從窗戶上捅了下去,落在院子裡,“轟”的一聲悶響。人們圍著蝗蟲頭,議論紛紛。可惜它那個臉被我抽爛了,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我說了這蝗蟲長了張人臉,但是沒人信。他們甚至不信這個臉是我抽爛的。

我大娘一上午都在嘮叨我大爺:“我說你昨天能灌了幾兩貓尿,就醉成那樣!這死蝗蟲都快把床梆子埋了,孩子鬼哭狼嚎的躲進堡樓子裡喊救命,我睡屋裡的都聽見了你還在外面挺屍吶!咋不叫蝗蟲精把你吃了呢?”

後來我見人們紛紛又往西門口二嬸子家裡看熱鬧,才知道這大蝗蟲的後半截身子落在二嬸子家了,說是砸壞了個牛棚,倒幸虧天熱,牛睡在樹下,沒臥在棚裡。

人們都爭相猜測這蝗蟲是怎麼被劈成兩半的,後來老一輩的統一說法是,這是被雷神劈的,就有些奶奶爺爺的跪在院子裡磕頭,感謝雷神救命啥的,好些個話我也聽不太明白,我說了這是三姑奶奶用鞭子抽的,但是除了幾個小孩,大人們全都不聽我說話。我突然很厭惡這些個大人,他們真的什麼都不懂。

在蝗蟲巨大的屍體怎麼處理上大人們犯了難,但是後來被一隻吃膩了小蝗蟲的大公雞解決了問題,這隻大公雞跳到了大蝗蟲頭上,先是謹慎地啄了一口,然後就大啄特啄起來,此後半個村莊的公雞母雞圍著大蝗蟲的兩截屍體啄了十幾天,才終於啄的片羽無存了,就只留下了一股子腥臭味老散不去,為此,我大娘又抱怨了好多天。

再後來的事情就已經是下一年了。這年我已經八歲了,三年級都上完了。暑假回到老家,我突然就不願意跟那群野小子們瘋玩瘋跑了,主要是覺得那樣跑來跑去的實在沒什麼意思。我倒更願意在三姑奶奶家聽三姑奶奶給我念故事書。

三姑奶奶家有好些書,不過大部分我都看不懂,剩下的也一知半解,讓三姑奶奶給我念還得邊唸便解釋,但是念得多了,我好像也能聽懂了一些,三姑奶奶解釋的少了,漸漸的我也學著自己看了。

我看的第一本書是《水滸傳》,雖然讀得磕磕巴巴的,但是真心覺得好看。但是第二本《玉嬌龍》我就覺得沒那麼好看了,等到我好容易看明白一些,這書卻沒有下冊了,我問我三姑奶奶,她說下冊在你大爺家呢。

我就去我大爺家找。我大娘說:“家裡哪有什麼書啊,有也早燒鍋了。你去那堡樓子裡翻吧,有就有,沒有就燒了。”

後來我在堡樓子裡翻了半天,終於在二層的一個快散架的木頭箱子裡翻出了這本書的下冊。我一翻看,發現裡面還夾著張紙,紙上寫了幾行字,有幾個字我不認識,翻了字典才認全了,但是認全了也不明白啥意思,一句都不明白。我拿去問我大娘,我大娘說不知道,可能是我堂哥寫得作業。我又去問我大爺,我大爺看一眼說:“這是你三姑奶奶的遺書,你從哪翻出來的?”

我說就在那堡樓子裡,我找這本書看的。

我大爺就說:“你小小年紀會看啥書,還不是撕著玩。這書你可別撕了,你三姑奶奶就留了這一本書下來,還是當年我借了去忘還了,才沒給陪葬了。”

我說我不撕,又問我大爺什麼叫遺書,什麼叫陪葬。

但是我大​​爺一揮手,說小孩子不懂,一邊玩去吧。然後又叮囑把那遺書夾好,還給放回去。

後來我又問三姑奶奶什麼叫遺書。我三姑奶奶說,就是人臨死前說的話,寫的字。這時我一聯想到那張紙大爺說是三姑奶奶的遺書,既然說是臨死前寫的,那三姑奶奶就是死人了。這是我頭一次隱約意識到三姑奶奶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不禁有些害怕。三姑奶奶問我從哪聽說的遺書這個詞,我也沒敢實話實說,只說是從書上看來的。

不過我這害怕勁一會也就過去了,畢竟我那時候還不能夠從死人聯想到鬼,也更加不知道鬼是什麼意思。

後來的日子我照舊在三姑奶奶家玩,或者跟著一群孩子去放羊。那時候在農村,像我們這樣一群孩子在田野裡玩,如果渴了或者餓了,都是不管誰家菜地裡隨手就摘一個番茄扭兩條黃瓜吃的。不過,有一家菜地我們不敢摘,就是小五奶奶家,這小五奶奶在菜園子邊上搭了間茅草屋,天天守著,誰偷她的菜她舉起拐杖會打人的,又罵得難聽,兇得很,但是整個村莊卻唯獨她的菜種得最好,番茄個大水多,黃瓜又脆又甜。為此,我們都恨她,天天在背後罵她,喊她賊婆子。

我和三姑奶奶說起這事時,三姑奶奶說你要真想吃,我教你個法子。

我忙問:“什麼法子?”

三姑奶奶說你去問她屁股上的疤還有嗎,她要問你是怎麼知道的,你就說是我告訴你的就行了。

我一聽三姑奶奶這麼說,也不管行不行,就屁顛屁顛地跑去找賊婆子,她正在屋門口坐著呢,我遠遠的就說:“小五奶奶,我想吃黃瓜。”

她以為我故意來氣她的呢,舉著拐杖說:“滾一邊玩去。”

這時我就說:“小五奶奶,你腚上的疤還有嗎?”

小五奶奶聽了這話一怔,手摀了捂后腰說:“你姥姥個頭,你腚上才有疤呢。這話你聽誰說的?”

我說:“我聽我三姑奶奶說的。”

小五奶奶又一怔,說:“你哪個三姑奶奶?”

我說:“我還有哪個三姑奶奶啊,就是我爸的三姑啊。”

小五奶奶氣得揮舞著拐棍說:“死你姥姥的,你擱這給我胡扯八謅的,好嘛,你那三姑奶奶死了有五六十年了,她擱哪給你說的?”

我手往三姑奶奶家一指,說:“擱那——”

小五奶奶嚇一跳,一把拉過我來,說:“跟五奶奶說,你三姑奶奶長什麼樣?”

我就磕磕巴巴的把三姑奶奶的長相形容了下,她又問我三姑奶奶穿什麼衣服,我也說了,她又問我三姑奶奶手上可有痣,我問她什麼叫痣,她說就是個小黑疙瘩,我說有,就在左手背上。

然後小五奶奶就哭開了,把我嚇一跳。她就在那裡抱著腿哭,一邊哭一邊說:“三姐啊,這麼多年了,你就擱我跟前怎麼也不來看我啊,你活著的時候咱們姊妹好了一場,你怎麼就那麼狠心啊……”

我見這小五奶奶哭得沒完沒了,腔調又有些瘆人,就想悄悄的跑開。這時小五奶奶卻突然收聲不哭了。擦著眼淚問我:“你三姑奶奶讓你來看我的啊?”

我說:“不是,我三姑奶奶讓你摘黃瓜給我吃。”

那小五奶奶像個小孩似的拍手笑了,又噘嘴說:“這麼些年不來看我,派個小孩子過來還是來貪我東西的。”又罵我說:“你姥姥個腚的,你自己摘去吧,吃幾個摘幾個。”

我一聽這話,趕忙應了一聲,一扭身跑進了菜地裡。

此後我隔三差五的到小五奶奶家要瓜果吃,她每回都說:“你那死三姑奶奶又讓你來了?”然後就讓我自己去摘。那群孩子看見我這樣,都羨慕瘋了。但是小五奶奶只許我當著她的面自己吃,不許我摘給別的孩子。只有一次,我說是摘給三姑奶奶嚐嚐,她才同意我拿走了。”

後來我把這事說給三姑奶奶聽,三姑奶奶笑說:“真是三歲看老,這麼大的年紀了,還是這麼小氣!”我又問她小五奶奶屁股上真有個疤嗎,三姑奶奶更笑了,說:“真有,那是她當姑娘時跑到東湖葦圈子裡偷看你小五爺爺洗澡時被蘆葦茬子扎的。”

我一聽,也覺得很好笑。

再之後,我沒事也愛去小五奶奶那坐著,她那涼快,又有瓜果吃。再後來小五奶奶也很喜歡我去她那,任由我摘黃瓜番茄,什麼話都不問了。不過我在小五奶奶那隻玩了這一個暑假,第二年暑假我再回去的時候,小五奶奶已經死了。菜園子也沒了。

話說這會兒我為什麼要提起小五奶奶這事呢,那是因為我三姑奶奶的死因就是這小五奶奶告訴我的。

說起來很奇怪,我六歲那年初見我三姑奶奶的時候,我大娘她們說了各種三姑奶奶的事來嚇唬我,可惜我都沒仔細聽,到這會子我想知道的時候,他們反而不肯告訴我了,總是說:“小孩子,別瞎打聽,玩你的去。”

我也想過直接去問我三姑奶奶,但是不知為什麼,又老是有些膽怯,雖說這時候我已經隱約知道三姑奶奶是個死人,但卻害怕三姑奶奶當面告訴我她是個死人。

再說,我也覺得三姑奶奶不會告訴我這些事,她也老是把我當個小孩。

於是,在熟識了小五奶奶之後,有一天,我就揣著三姑奶奶的遺書去找她了。

我坐在小五奶奶的屋前一邊啃番茄一邊把遺書遞給她看。

“哎喲,乖乖,這是你寫的字啊,這寫得真好哇。我說乖乖,咱可得好好上學,趕明兒……”

“這哪是我寫的字啊,我又不會寫毛筆字。”我很奇怪小五奶奶比我大那麼些歲,連這個都看不出來。

“呦,那這是誰寫的啊,學校裡的先生寫的?”

“什麼先生寫的?”我被小五奶奶扯得都有些不耐煩了,趕緊說:“你念念不就知道了,這是我三姑奶奶的遺書。”

“噢,這是俺三姐寫的啊?快給五奶奶說說,這寫的什麼呀​​?”小五奶奶高興起來,把遺書遞給我。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很奇怪,她怎麼又把遺書還給我呀。

“我又不識個字,看啥子呢?”小五奶奶說。

“你不認識字啊,你語文課不學認字嗎?”我更奇怪了,大人們不都是比我識字識的多嗎。

小五奶奶笑起來:“俺那會子,學都沒上過,哪來啥子語文課喲?”

“你不上學?”我越聽越不明白,“那……你爸不打你啊?”

“那會子都沒錢,都不上學。小子都上不起,哪輪到我這樣的丫頭。”

“嗯……可我三姑奶奶怎麼就識字呢,你看,她還會寫遺書呢!”我突然想到這個,舉著遺書給她看。

“你家太爺爺是老財主,你三姑奶奶當然識字了,還把個先生請到家裡學呢,誰能跟她比!”小五奶奶沒好氣的說。

我一看小五奶奶生氣了,也不敢說話了,就只是啃番茄,一會就啃完了。沾了一手的水跡子。

小五奶奶拿毛巾來讓我擦手,把遺書接過來又看了看,問我:“這寫得啥了。”

我拿過遺書,就磕磕巴巴的給她念了一遍,可讓我失望的是,她也不明白都寫得啥。她甚至都不知道啥叫遺書,還是我解釋給她聽,她才明白的,說:“噢,這就是俺三​​姐臨走寫給家裡的囑咐唄。”

但是她卻知道這遺書的最後一句是啥意思,那遺書的最後一句寫著:“他成親之日,是葬我之時。”

小五奶奶說:“這句寫得啥我知道。”然後沒等我問,她就說開了。不過她說得東一片西一片的,一會前一會後,一句話能說一群人名,我都不知道誰是誰,我要是老打聽,她還罵我,嫌我一打岔,害她忘了說哪了。不過,從這之後,她就特別愛跟我說這些個從前的事了,每回我去都說個沒完沒了,說到後來,我都不愛聽了。但是她嘮叨的多了,我拼拼補補的,也終於弄明白三姑奶奶的事了。

原來我們村東邊的高莊在解放前不叫高莊,叫高家堡。這高家堡也有個財主,就姓高,擱我的輩分喊得叫高老太爺了。這高家和我們家在那會子的關係屬於時敵時友,有土匪來時就互相幫襯一起打土匪,沒土匪時因著東湖水源還有地界劃分的緣故也時常乾仗。

那會子我們家大姑奶奶已經出嫁,二姑奶奶早夭。我爺爺是獨苗身體又弱。每回干仗能幫襯我太爺爺的就只有三姑奶奶了。但是高家堡那邊情況更糟,高老太爺膝下無子,倒一連生了七個閨女,我們這邊就時常寒摻高老太爺說:“高老爺有福,這七個閨女,趕明兒能上天給王母娘娘摘桃了。”他那七個閨女又全都嬌弱的很,那時候前兩個也已經出嫁了,剩下幾個小的更不濟事。因此幹起仗來我們這邊一直是贏多輸少。

但是後來高家招了陳雲峰做護院武師之後,情況就變了。這陳雲峰原是河北人,因著北方戰亂,帶著老娘一路逃難過來的。這高老太爺因見著這陳雲峰有一身好武藝,人又孝順,可見品行良善,就撥出座小院給他娘倆住,把他留下做護院武師了。

這陳雲峰那會子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之前當過兵,槍法極準。雖說莊戶人家都是土槍,他打起土匪來,照樣不含糊。不過那會子只有打土匪時用槍,兩村之間干仗時,因為畢竟是親親鄰鄰的,又是時敵時友的關係,槍砲無眼,怕傷了大和氣,心照不宣的就都還是用冷兵器。

這陳雲峰打土匪時有一股子狠勁,但兩村干仗時卻多讓著我們,尤其讓著我三姑奶奶,每回就只落個平局就好。說起來我三姑奶奶的鞭法也是跟高人學的,但卻總是敵不過陳雲峰的大刀,開始時發狠,喊聲震天,把鞭子往死裡抽,但是屢次不贏,也就洩了氣,漸漸竟只是有一鞭沒一鞭的走起樣子來。好在陳雲峰也從來不贏,只是平局。

那時節小五奶奶的娘每到農閒時都在我們家做幫傭,因此小五奶奶也時常出入我們家,特別愛和我三姑奶奶一起玩。但是,就連小五奶奶也不知道,我三姑奶奶是什麼時候喜歡上陳雲峰的。

這事最初說出來的時候,我太爺爺因為許多事還得靠我三姑奶奶幫襯,自然希望她嫁得近些。高老太爺也覺得我三姑奶奶能嫁到他堡子裡去,那是如虎添翼,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因此,兩家也都情願。

不過後來就節外生枝了,因為這高老太爺的四閨女也看上了陳雲峰,就挑撥他爹說:“爹你這回可打錯主意了,你只想著那凌家三丫頭過來能幫襯我們,就不想想那陳雲峰是我們家甚麼人,說白了不過就是個幫閒的,說聲走抬腳就走了。走了也還罷了,怕還就怕是偏生不走,那邊可是他的正經岳父,人家那可是至親。萬一幫襯著他岳父打起我們來,裡應外合,這高家堡恐怕很快就該叫凌家堡了。

這高老太爺雖說一開始還覺得不至於,但是擱不住他閨女百般挑撥,也就有些活動了。況且他這閨女也看上了陳雲峰,這樣的人才,招他為婿總好過白送與旁人,況且還是送與凌家。

因此就悔起婚來。

那時候,因為我三姑奶奶已經二十出頭了,擱那個時代,也算是老姑娘了,而陳家老母也想著早日娶上兒媳婦好抱孫子,因此這婚事也行得急,到悔婚時,聘禮都已經下過了。

我太爺爺自然不許悔婚。奈何高家堅持要悔。後來索性連聘禮也不索要了,徑自就張羅開高家四小姐和陳雲峰的婚事來。到了這時,這婚事,不悔也是悔了。

據小五奶奶說,我三姑奶奶那天去高家堡的那天晚上,還是她給開的莊門,又給送到了村外。兩村相距不過四里多路,騎著馬很快就能打個來回,小五奶奶還在莊門裡面等著給三姑奶奶開門,誰知等了一夜也沒見回來。

後來的事情,就有兩種說法了,一種說是高家堡根本不給開本,質問陳雲峰的話自然也就無從說起,我三姑奶奶就一直在門口等著。另一種說法是,見著陳雲峰了,陳雲峰說他同意悔婚,讓我三姑奶奶回去,我三姑奶奶一氣之下,就在門外站了一夜。但是不管哪一種說法,等到天亮以後,高家堡裡的人發現異常時,我三姑奶奶已經死了,就在堡門外,站著死的。

再後來,高家大約也覺得理虧,況且人又是在他堡門前死的,因此不光不索要聘禮了,還賠了一筆錢。我太爺爺雖然咬牙切齒,鬧了一場,也終究無可奈何。也只能厚葬我三姑奶奶了事。

但是奇怪就奇怪在,我三姑奶奶不肯入葬,出殯那天,三十幾個壯小伙子都起不動棺。一村子人雖然都覺得異常,但也無計可施,這事就拖下去。一直到高家小姐出嫁那天,這靈才啟動了

據小五奶奶說,那可真叫厚葬,她活到現在都沒見過那麼厚的葬禮,不光三姑奶奶的所有陪嫁都陪葬了,連著生前用物,銀鞭書籍都帶了去,還招來巧匠,扎了許多紙人紙馬並書箱花橋,一路上喇叭嗩吶的,浩浩蕩盪往墓地裡去。

但是就在送葬的路上,又出了怪事,只要喇叭一停,就老是聽見有個女子“嚶嚶”的哭泣,先還覺得是哪個親眷在哭,後來又發現不是。等到了燒埋的時候,這哭聲越發大了,嚎叫著,哭得淒慘極了,哭得人人心裡都瘆的慌,細辨之下,卻發現這哭聲是從燒著的紙轎裡發出的。於是人人又都落淚,說這三姑娘活到臨了也沒能坐上迎親的花轎,這死了倒陪送個花轎,可不是得坐裡面哭一場。

這之後,就是高家堡那邊的事了,小五奶奶沒有親身經歷,也都只是聽說了。聽說那高四小姐嫁到陳家以後,忽然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整天待在家裡,不止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白天簡直連屋門都不出,回娘家也都是晚上,且從不過夜。人們都讚說不想這四小姐出了嫁竟變得這樣賢惠守婦道起來,那陳母見兒媳百般孝順,倒也滿意。唯一不遂心的就是這高小姐嫁過來兩年了,肚皮也不見有任何反應。話說這陳家老母雖說生了三個兒子,可那兩個一個戰死一個下落不明,身邊也就剩了這一個兒子,自然指望著他給陳家傳宗接代呢,這兒媳婦老不見動靜哪行啊,到後來連帶著高老太爺都有些著急了,尋醫問藥的折騰了大半年,依然沒有動靜。後來就有人說,別是撞邪了吧。因此又招僧覓道的折騰開了。誰知這一招僧覓道又出怪事了,這些個僧道法師沒一個能進去門的,但凡要進門,必定從門裡飛沙走石一般湧出許多瓦片來,打得這些僧道狼狽不堪,如此一來,大家更說是宅子裡招邪了。

後來高老太爺就花了重金從遠鄉請來了一位天師,這天師果然有些手段,也不進院,只圍著院牆轉一圈,便看出院里東屋有鬼祟,而這東屋恰是高小姐住的。

因此高老太爺忙好茶好飯的招待著,請天師施法。這天師喝了茶吃了飯,便給了些許藥末讓等十五這日悄悄的放在早飯裡給高小姐服下。那日這高小姐吃了早飯,便兩眼發澀,躺回床上,很快便睡著了。這天師便讓人把高小姐連床一起抬出,放在日頭底下,又摸出四張符咒來在床的四角貼好。他便在一旁打坐,念念有詞。

說也奇怪,這毒日頭幾個時辰曬在高小姐臉上,這高小姐臉色不變紅罷了,反倒越變越白起來,終於白的像窗戶紙一樣。到了臨近中午的時候,眾人只見這高小姐躺在床上身體翻來覆去,卻不睜眼,正午一到,那天師一舉鐵牌,這高小姐突然身體變僵硬了,猛一睜眼,看著陳雲峰說:“我們到底是沒有緣分……”說完,嘆了口氣,就合上了眼。合眼之後,模樣立刻就變的,竟變成了我三姑奶奶的模樣。

人們見了這樣,都吃一驚,急找天師詢問,不想天師不知何時已然離去了。村民們見此,越發慌了,都不敢上前,只有陳雲峰抱著屍身大哭一場。後來高老太爺無法,且不管是誰只得先把屍身收殮了再說。誰知到了晚上,又出怪事,這高四小姐竟坐著一頂四人花轎塗脂抹粉裝扮的如新媳婦一般在堡外叩門,守門人從門縫裡往外看著,見這高小姐並這四個抬轎的人都是煞白的臉,嚇得魂飛魄散,哪裡敢開門。這高小姐便坐在轎子裡“嚶嚶”的哭,直哭了一夜。

等到了天亮,哭聲停了,但是轎子還在。此時,因為陳母受了驚嚇病倒了,陳雲峰要服侍老母。便由高老太爺帶了幾個膽大的莊丁出門查看。一看之下,幾乎沒把魂嚇飛了,轎子裡哪裡有什麼高四小姐,坐著的竟然是一副燒焦了的屍骸。一群人趕緊退回堡裡。可是這轎子老停在門外也不是個法呀,沒奈何,高老太爺只得領著眾人再次上前。到這回才看出那屍骸手上戴的金鐲子,頭上插的金簪子竟都是高四小姐出嫁那天插戴的首飾。難道這才是自己的女兒?高老太爺正尋思著,眾人忽然一陣駭叫,到此刻才發覺那抬轎子的四個轎夫並這整個花轎竟然都是紙紮的……

後來這事一傳開,兩村的人都驚駭,待到挖開我三姑奶奶的墳看時,果然是座空塋,於是便說神道鬼講什麼的都有。又不免兩家互指不是,又乾了一仗。到後來,也依舊是無可奈何。末了還是我太爺爺領了天師做法的屍身,高老太爺領了燒焦的屍骸各自安葬自己的女兒。

三姑奶奶的這些事到了後來被小五奶奶重言覆語地說了無數遍之後,我早已興味索然。只不過是為了吃她的瓜果不得已聽她再說一遍罷了,也經常是邊聽邊走神。倒是小五奶奶自己說得興趣盎然,時不時的就一拍巴掌,發現新寶藏一般說:“原來是這麼著,這下可明白了。”每每都能把我嚇一大跳。

照小五奶奶說,原先因為經過法師啊神啊鬼啊的一折騰,誰都不能肯定那兩句屍骨到底誰是誰的,如今看來,事情該是這樣的,我三姑奶奶死了以後,遲遲不肯魂歸地府,為的就是在成親那日把這高四小姐擄出來,自己卻坐了四小姐的花轎去成了親。而這四小姐倒被擄到紙花轎裡燒死了……而後面若能如此下去其實倒也好,只是誰成想後面卻被那什麼天師壞了事,見我三姑奶奶壞了事,那夜高四小姐的鬼魂趕忙哭回娘家卻又被擋在了堡外,雖說自作自受,也是可憐吶……

“怪不得你家太爺就能認定院子裡的那具是我三姐的屍身呢,”小五奶奶一拍大腿說,“你太爺爺必定早看過三姐的遺書了,這事他老人家早想明白了。”說完小五奶​​奶揉著大腿又把那遺書要過去看了看,雖然她一個字不識,卻彷彿看明白了一般,撫摸著那張發黃了的紙,又感嘆了一番。

只不過,那遺書的前半截到底我們還是不明白。後來這張紙並那半冊《玉嬌龍》都被我偷偷帶回了城裡,一直留到現在。而我長大之後,也終於看懂了那遺書的前半段。其實那是一首詞,詞牌叫“鷓鴣天”。其詞寫道:

一送征鴻萬里寒,

舉樽誰與唱陽關?

未曾青鬢絲遺枕,

空使白頭雪滿山。

情已盡,奈何天,

斷腸人立玉樓間。

休將心跡詰明月,

明月但隨雲往還。

到下一年夏天,我九歲了。之前一直不長個兒,這年忽然長高了不少,我大娘一見我就笑說:“都到你大爺肩膀了,這快長成大小伙子了啊!”然後她又趕緊告訴我說:“咱村可有好東西了!你猜怎麼著,西門你二嬸子的兒子結婚,買了個電視機呢,這回你可能尋摸上電視看了。”說完她喜滋滋的望著我。

可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可高興的,我又不是沒看過電視。大概她覺得我第一年來的時候,曾哭鬧著要看動畫片,就以為我喜歡看電視呢。其實那個時候我是因為剛來,誰都不認識,沒玩開。現在有那麼多孩子跟我一起玩,還有三姑奶奶的書,小五奶奶的瓜果,誰還看什麼破電視啊!擱城里天天就剩了看電視了,早看膩味了。

然而到了晚上,大娘百般攛掇了我去看,說是可好看了。我也只好答應了。走路上才鬧明白,原來二嬸子兒子家住得好遠,要繞半個村子,她一個人沒趣,讓我陪著她走路呢。

一進了二嬸子兒子家的院門,就見烏鴉鴉的,全是大人們的後背,擠得水洩不通,簡直像電影院一樣。我們爬到院角的一個平板車上才看見院子前方中間位置的方桌上傳出一束光來,那是一台十二吋的黑白電視機,在眾人巨大黑影的包籠下,就像是一隻手電筒般,發出熒熒的,或明或暗的光彩……

這趟電視看得沒勁極了,前面的人一會笑一會說話的,後面的就不斷的提醒前面的不要笑不要說話,後面都聽不清電視裡的話了。然後就一直這樣烏泱泱的鬧到散場。

我打著哈欠,牽著大娘的手從那院裡出來,大娘卻很興奮,和一個嫂子說這說那的,不過很快那個嫂子就拐彎回家了,後半截路就剩了我和大娘兩個人了。

我們拐上村後面的大路上的時候,我正發著困,忽一抬頭,看見前面有一個怪模怪樣的東西過來了,那天是毛月亮,離得遠,看不太清,我正想仔細辨一下,那怪物倒已經到跟前了,竟然是小五奶奶騎在頭白毛驢上,頭上亂七八糟的插了些怪模怪樣的花朵首飾,身上穿了件戲袍子,晚風吹著,吹得她衣袂飄飄的,也不知要上哪兒去。我正想喊她,誰知那毛驢走得快極了,一轉眼倒已經去我們身後好遠了。

我趕緊問我大娘:“這小五奶奶這麼晚去哪兒呀?”

大娘說:“什麼小五奶奶?”

我說:“就是看菜園子的小五奶奶呀,剛騎著頭毛驢過去了,你沒看見啊?”

大娘吃了一驚,很害怕地說:“啊……在哪了啊?”

我回頭一指,但是月朦朦的,啥也看不見了。

我大娘緊捏著我的手問我:“你小五奶奶什麼樣啊?”

我使勁地抽出手來說:“身上穿了件唱戲的紅衣裳,頭上還插著花兒……”我一邊說著還一邊不甘心又回過身去看,咋走得那麼快呢?

我大娘一聽,一把把我拽過身來,抓著我飛一般的往家裡走,我說話她也不搭理。等我們氣喘吁籲的進了院門,大娘立刻把院門一栓,喊我大爺說:“他爸,你猜剛才小辰看見誰了?”大娘手一拍,接著說,“看見小五嬸子了,就在村後頭的路上。”

我大爺撇嘴說:“看電視看迷瞪了?盡瞎說。他一小孩子,一年能擱這幾天,統共就認識幾個和他一樣的半大小子,他認識小五嬸子是誰?你當他天天跟你似的走家竄戶的認識這些個奶奶姨娘的,這又是你疑神疑鬼的……”

我大娘一揮手打斷我大爺說:“我疑什麼鬼疑什麼神,小辰親眼見的,說得有模有樣的,你不信你問問……”

我大爺說:“我不問,他一小孩子,這黑天半夜的,又認不全個人,肯定看錯眼了唄。”

大娘一拍手說:“誰不說是看錯眼呢!可小辰說那小五嬸子頭上戴著花兒,穿著紅衣裳,還……還騎著頭毛驢!”

我大爺一聽,也嚇了一跳,問:“說真的呢?”

我大娘說:“可不真的!”

然後大娘就把我剛才的見聞複述了一遍。這下,兩人都慌張起來,又一五一十的討論著。我不斷地問他們小五奶奶幹啥去了,他們全都不理我。我就自己琢磨著,難道小五奶奶學唱戲去了?

一直到他們互相說完了。我大娘才突然告訴我說:“你小五奶奶都死了七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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